□席永君（成都）
中國人一年到頭就圖個吉利，又到除舊布新的歲尾，一幅幅袒露心扉的桃符，粘貼在過年的爆竹聲中。一尊尊衣冠整潔的門神，站立在春天之上，引領人們捕捉好運氣。
門神是中國民間共同信仰的守衛門戶的神靈，也是中國人喜聞樂見的審美圖畫。在中國人樸素的愿望中，門神既能保障家宅安全，又能承載屋主人辟邪納吉的精神寄托。遠古時代，由于生產力的落后和人們對外部世界認識的局限，人們只能乞助超自然的偉力，消災祈福以此獲得心靈的慰藉。出于居住平安的考慮，中國人才在家宅設置了門神。因此，舊時的人們常將其神像貼于自家門上，用以驅邪辟鬼，迎新納福。
“門神”一詞，始見于《禮記》，不過，當時的門神只是抽象概念，并無具體形象和名姓，只是泛言門之神。最早在門上繪制的門神畫，卻是虎的形象，出現于周天子理政的門上。據《周禮》載：“師氏居虎門之左，司王朝。”門上畫虎，以虎的勇猛，守衛人們的安寧……
虎之后出現于門上的神是神荼和郁壘，傳說他們是兄弟，跟隨蚩尤與黃帝炎帝爭奪天下，在涿鹿之戰中，蚩尤戰敗，神荼和郁壘成了俘虜。黃帝愛才惜才，對他們委以重任。相傳神荼、郁壘具有能看到惡鬼并能降服惡鬼的能力，所以成為中國最早的門神。
最早的門神，不像今天這樣畫于紙上。“立大桃人，門戶畫神荼、郁壘與虎，懸葦索以御兇魅。”（王充《論衡·訂鬼》）最早的門神還輔之以桃木雕刻成的兩個“大桃人”。雕刻的“大桃人”看上去更為立體，更能震懾住鬼神，而桃木又被視為驅邪神木，二者相配，“威力”更加強大。鬼神見之，早已嚇得魂飛魄散，哪里還敢闖門。門神在漢代有三位，除了神荼、郁壘兩兄弟，還有一位叫成慶的勇士。據東漢史學家班固《漢書·廣川王傳》記載：廣川王（劉去疾）的殿門上曾畫有古勇士成慶的畫像，短衣大褲長劍。可以說，成慶是第一位寫進正史的門神。
門神的世界也是與時俱進的，到了唐代，門神已不再是善治惡鬼的神荼、郁壘，換成了開國大將秦瓊和尉遲恭。相傳有一次唐太宗因噩夢而生病，夜晚常聽見鬼叫。秦瓊和尉遲恭就全副披掛，在門外徹夜守衛。前者以“每戰必勝”著稱于世，后者以“勇猛無比”名揚天下。沒過幾天，太宗皇帝的病果然痊愈，于是稱贊秦瓊、尉遲恭：“二位真是門神呀！”感激之余，又覺得兩位將軍守夜太苦，便命畫師畫了秦瓊和尉遲恭的像，貼于門上，替代兩位將軍守夜，借以鎮邪避祟。上行下效，很快，這一作法就在民間流傳開來。不僅如此，人們還推而廣之，不僅貼秦瓊和尉遲恭的畫像，也貼哼哈二將或其他古代武將。但在民間流傳最廣、影響最大的還是秦瓊和尉遲恭二位武將門神。
不久，大唐又出現了一位大名鼎鼎的門神——鐘馗。他雖然“豹頭環眼、鐵面虬髯、相貌奇異”，但卻才華蓋世、滿腹經綸，且正氣浩然、剛直不阿，不但捉鬼，而且吃鬼，所以，人們常在除夕之夜或端午節將鐘馗像貼在門上，用以驅邪辟鬼。春節時，鐘馗是門神；端午時，鐘馗乃是斬五毒的天師。清人富察敦崇在《燕京歲時記》中寫道：“每至端陽，市肆間用尺幅黃紙，蓋以朱印，或繪天師鐘馗之像，或繪五毒符咒之形，懸而售之，都人士爭相購買，粘之中門，以避祟惡。”
宋元之后，中國民間的門神如雨后春筍數不勝數。直至今天，春節貼門神畫的風俗依然存在。
四川大邑的鶴鳴山，乃道教祖庭，門神和門神畫當然不會缺席。而門神畫的普及和貼門神習俗的蔚然成風，得力于紙的發明。在中國年畫的版圖上，四川是盛產年畫的地區，四川門神畫產地以夾江、綿竹最為著名。這兩地恰恰是造紙業相對發達的地方。夾江的宣紙，綿竹的書紙，一直遠銷省外。隨著紙品外銷，四川門神畫早已遍及西藏、青海、陜西、云南、貴州、湖南、湖北等地區。尤其是少數民族聚居地，非常珍惜四川門神畫。
夾江門神畫分兩種：一種叫“水墨門神”，一種叫“黃丹門神”。水墨門神以手工繪制而成，黃丹門神則以套色木刻版印刷而成。水墨門神又分為“大彩”“小彩”。“大彩”用紅、綠、黃、藍、墨等五色來畫，尺幅大的還要填粉描金，繪制十分精致；“小彩”則以水墨和赭石畫成。黃丹門神由十余片套色版印制，尺幅比水墨門神小。
夾江門神表現內容十分豐富。其中，水墨門神的內容多以“秦軍胡帥”（秦瓊、尉遲恭）及神荼、郁壘等為主，又分掛胡與不掛胡。據當地老藝人講：神荼、郁壘皆三頭六臂，非常難畫，因此，此類門神基本上已經絕跡。黃丹門神有“立錘”“立刀”“挎锏”“揚鞭”“花臉”“總爺”（頭戴闖王盔，一說即李自成）“老加官”“少加官”“劉海戲蟾”和哪吒、班超、穆桂英等。
夾江門神畫的特點在于顏料多用植物和礦物焙制，在紙張上層又刷以白土粉色，所以，顏色看上去濃重絢麗，古雅渾厚。后來化學染料普遍用于繪畫，夾江土制顏料法遂成秘方。
物產豐富的綿竹是著名的年畫之鄉，更是四川門神畫的重鎮。綿竹年畫起源于北宋，興于明，盛于清。綿竹門神畫就民間影響巨大，《綿竹縣志》詳細記載門神畫的盛衰情況。據當地老藝人回憶，清末綿竹全縣有大小門神畫作坊130余家，年產量多達千萬份，那是綿竹門神畫最為鼎盛的時期。
綿竹門神畫也有武門神、文門神、童子。武門神主要人物為秦瓊、尉遲恭、鄧艾、鐘會、薛丁山、穆桂英及鎮殿將軍等；文門神主要人物為郭子儀、諸葛亮、梁灝等。童子題材則有祝福、富貴、年年有余、金童玉女等。綿竹門神畫無論是門神，還是門童，皆由畫師起稿，刻工雕版，刷工印出墨線后，再由畫工全家來敷彩描金，畫相開臉，并完成最后工序。由于分工明確，流水作業，精粗交錯，因此，綿竹門神畫看上去筆墨酣暢，剛柔并濟，別有一種傳統人物畫的意趣。
春節來臨，家家戶戶都要貼門神畫，這是綿竹一帶流傳已久的風俗。如果年終歲尾沒有買到貼于大門的門神，則用紅紙分寫“秦軍”“胡帥”兩幅以代之。有錢的大戶人家，每到春節，都要在大門上貼一對武門神，二門上貼文官門畫，堂門上貼狀元一對，即使內室或廚房也要貼美人或童子門神畫來裝飾。
電影《白毛女》中有一段唱詞：“門神門神騎紅馬，貼在門上守住家，門神門神扛大刀，大鬼小鬼進不來。”聽老輩人講，春聯和門神一般都是在年三十早上貼。貼春聯和門神其實就是封門的意思，不讓惡鬼進來，也拒絕外來客人，保證全家平安幸福。舊社會，一些窮人欠賬多又無力償還，臘月二十五六便早早貼上了春聯，要賬的人見已封門，就不能來要賬了。但黃世仁年三十晚還到楊白勞家里逼債，搶走喜兒，逼死楊白勞，真是十惡不赦，讓窮人的年也過不成。
貼門神是很有講究的：武門神一般貼在大門上，東邊為上，貼秦瓊像；西邊為下，貼尉遲恭像。文門神則貼在正堂屋及廂房門上。貼門神時誰在左誰在右，位置是固定的，不能隨意變動，以進門者為視角，畫中門神以對臉相視為正確貼法，反之“貼錯門神”，就互相不理睬，寓意家庭不和睦了。
門神曾經離我們漸行漸遠，但在大力倡導傳統文化的今天，門神重又回到大眾的日常生活。只是隨著社會變遷與科技進步，門神信仰的功能已發生變化，其中的神秘性已逐漸淡化，而更趨向于世俗化、功利化與裝飾化。不過要肯定的是，千百年來，門神不僅安定了中國人的家宅，還安定了中國人的心。
（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