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張懷理(綿陽)
從張家李園到鄉政府所在地石牛鎮,是二十里的山路。這是一條下坡上坎,曲里拐彎的羊腸小道,時隱時現,一直伸向遠方。路的兩邊,長滿了蒿草或者雜樹。夏季里,樹木的葉片伸展開來,草叢里也會探出些野花,這條路就更有了一副生機盎然的樣子。
這條路很狹窄,最窄的地方,需要迎面走過來的兩個人,側身才能讓開。這條路也很陡峭,最陡的地方,人的鼻尖,已經離土坎很近,需要腳手并用才能爬上去。當然,最難走的還是下雨的時候,我們需要光著腳丫,腳趾緊扣泥土,一步一步,緩慢前行。偶爾,一跤摔下去,在泥水中印下一個人形,滿身稀泥地爬起來,又繼續趕路。
這條路雖然很難走,卻是當年我們走向外面世界的唯一出路。鄉鎮上有街道,街道上有商店,我們要去鎮上賣蔬菜,賣雞蛋,還要賣李子。當然也要從鎮上買鹽巴,買醬油,還要買布頭。
更重要的是,這條路還會帶給我們溫暖而美好的記憶。走在這條路上的人,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,都很親切。遇見賣菜的就有人打招呼:今年天干,蔬菜漲價了,你這趟能賣個好價錢。遇見賣雞蛋的,又有人提醒:腳下走穩,小心摔跤。最讓人感動的,還是路人的相幫。一次,我挑著一擔李子去賣,一路走來,已是精疲力盡。走到最狹窄的地方,迎面走來一個人,已經無法側身相讓。那人說一聲:娃娃,這么小就挑這么重的擔子,好造孽。說完,他接過我的扁擔,挑起擔子,一直把我送到了寬敞的地方。這條路旁的住戶人家,都很善良。養了狗的,都會拴上一根繩子,怕傷來人。外出干活的,總會把廚房門敞開,讓饑渴趕路的人自己進去,喝上一瓢井水。
走在這條小路上,我總能夠遇見洪祖爺。洪祖爺叫張子洪,是個瘸子,需要拄一根木棒才能行走。據說洪祖爺年輕的時候身強力壯,靠做生意為生。有一天下大雨,但生意不能耽擱,洪祖爺挑了擔子,拿了打杵,就上路了。一路還算順利,誰知走到田家壩,卻發生了意外。原來這里有一條橫著的水溝,攔住了去路,平日里人們鋪一塊長石條作為橋面,就能行走。但是大雨把這塊石頭沖走了,路也就斷了。洪祖爺憑借一身力氣,想挑著擔子跳過去,卻不料腳下一滑,栽了一個跟斗,花生散落一地,自己也摔斷了腿,落下了終身殘疾。
洪祖爺喪失了重體力勞動能力,就去修橋補路,整天忙碌在這條小路上。每到天氣晴好,他都要拄上木棒,扛上鋤頭,走上這條小路。路面塌陷了,他就填上石頭,填上泥土,方便行走。小橋沖毀了,他就找來樹棒,纏上稻草,方便通行。其實在這條路上,像洪祖爺這樣的人還有很多,他們覺得修橋補路是最大的善事,不僅可以修今生,還可以修來世。這些人起早貪黑,或扛了鋤頭,或拿了鐵鏟,一有空就忙碌在這條山路上。
有了洪祖爺這樣的人,故鄉的這條小路就有了更多的歡樂和更美好的記憶。在這條路上,最難忘的記憶,就是交公糧和看電影了。到了收獲季節,生產隊就將冬水田收割的稻谷曬干,用風車吹去癟殼,單獨存放在一處。某一天凌晨,生產隊長敲響那面銅鑼,用鐵皮話筒在山梁上一喊:“今天交公糧啦!”于是,全隊男女老少傾巢出動,背背簍的,擔籮筐的,提麻袋的,全部涌向生產隊的保管室。之后,這條山路上就有了長長的隊伍,人們異常興奮,喜笑顏開,真是一路稻香,一路歡歌。看電影則是在夜里,在鄉鎮上看完電影,整個二十里山路被火把照得透亮,猶如一條長蛇蜿蜒在山路上,蔚為壯觀,好看極了。
我高中畢業以后,決定報名參軍入伍,就是從這條小路走向軍營的。記得那天生產隊長親自給我戴上了大紅花,鄉親們敲鑼打鼓歡送我,父親母親和妹妹更是送了一程又一程。我和其他參軍的同伴,在石牛鎮坐上汽車,離開了故鄉。在離開的那一剎那,我回頭望見了故鄉的小路。我覺得那條小路就像一根長長的線,而我就像被那根線牽住的風箏。因為這條小路,我走向天涯海角,卻永遠也走不出我的故鄉。
后來,我在部隊提了干,轉業后又留在城市工作,雖然城市樓房林立,街道寬闊,道路平坦,但我仍然不敢忘記故鄉的小路。
幾十年過去了,沒想到我們真的進入了好夢成真的年代。張家李園修建了公路,汽車甚至可以開到我們的老屋。這條公路不僅平整寬敞,還是水泥路面。張家李園的鄉親們,憑著這條公路,或者做生意,或者外出務工,如今都富裕起來,不僅修了樓房,有的還買了汽車,日子過得紅紅火火。
現在回到張家李園,那條記憶中的小路已經隱沒在茅草樹叢中,但曾經的記憶卻沒有消逝。道路寬了,我的父老鄉親,心也該更寬了吧!
編輯:郭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