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王昊
我記起鮑爾吉·原野老師的散文中有這么一句話:“每棵樹身上都有兩輩子。”話是沒錯,可這對于我周遭的樹而言,卻算不上一件美事。畢竟身為城里人,抬眼見到的全是樓,站在高樓頂上看到的仍然是樓,實在找不到一棵像樣的、高出城市的樹。
直到翠云廊的柏樹不經(jīng)意闖入我的視野。那時雖坐在車上,一眼望去,依舊可見層巒疊嶂,滿目蒼翠。它們沿山脈逶迤延伸三百余里,似在繚繞云霧中張開的鷹爪。
多么蓬勃的綠啊,我徹底被震驚了。不是沒見過柏樹,只是沒見過如此巨大蒼勁的古柏。且不說樹干高達二三十米,需三四個大漢才能合抱,就連冒出的枝椏都有成年人的小腿粗。
從兒時起,就留戀從枯草根里掙扎出的、富有生命力的新綠。于是曾將一棵小小的野草連根挖起,種在家里,用來裝飾這十幾平方米的簡陋房間,也想修飾自己抑郁的心情。
我每天按時澆水、施肥,望著花盆里的草如何生長,如何舒展開折疊的葉,盼著它細小的乳芽能放肆地長高。沒想到一番照料換來的結(jié)果,卻并非想象中那般。它在這里長得瘦弱、孤獨,毫無精神氣,成了隨處可見、看一眼就覺單調(diào)的綠植。我開始悔恨,居然親手毀掉了一個自由的靈魂。
有些樹的兩輩子,看似漫長,卻和“人這一輩子”并無不同。種在城里的樹,可不能像在山林里那樣自在——它們常被砍去旁逸斜出的枝條,根也只能貼著花壇生長。
歷經(jīng)成百上千年,連崎嶇凹凸的石頭都得放低身姿,老實地匍匐在歲月的煙塵里,翠云廊的古柏卻能與這一切共處。它們的樹根比老人的手還蒼老,我撫摸著它們骨節(jié)突出的“手”,眼前浮現(xiàn)出一代又一代植柏人,以最原始的方式,憑一雙手、一把鐵鍬,在血泡與老繭間栽下一棵棵樹苗。
這些樹在風雨中歷經(jīng)磨難,結(jié)滿數(shù)不清的疤痕,根須卻比鷹爪更尖利,充滿老而彌堅的生命力。仿佛繼承了植柏人的意志,拼命將根扎入幾十米甚至幾百米深的地底,抓住最結(jié)實的巖石;用樹枝抵擋狂風,去爭奪一席陽光。
目光順樹干向上望去:筷子粗細的新枝胡亂冒出,再往上是碗口粗的樹枝。這哪里只是一棵樹?分明是一個古老、滄桑的村莊。螞蟻馱著秦漢的月、明清的風,沿著掙裂的樹皮爬進深深的溝壑;鳥兒在樹葉間啁啾,訴說千百年來發(fā)生在這里的故事。
這才是樹該有的樣子!這絲毫不遜于任何事物的樣子!它們以衰老的軀干,高舉起不計其數(shù)的枝條,樹葉如河流般嘩啦啦作響。我干涸的靈魂一頭扎進這古柏林,任其隨逶迤起伏的古道延伸。待這綠意浸染我自感卑微的骨頭,或許就能尋回那些丟失的東西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