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劉應紅
我是一個家鄉(xiāng)情結很重的人,從小就怕出遠門。從上小學到讀大學,我都是在本地完成的。
偏偏命運給我開了一個玩笑。1991年夏天大學畢業(yè),那時大學生是國家包分配,畢業(yè)分配的通知下來了,我被分配到外地一家煤礦醫(yī)院上班。拿到派遣證的那一刻,我不由地大哭起來,捏著那張薄薄的紙,手指不自覺地發(fā)抖。我趕回家,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家人,母親正在廚房炒菜,她停下手中的鍋鏟,轉過身時,我看見她眼圈紅了:“這次你去那么遠……還是個煤礦……”父親坐在藤椅上,一句話也沒有說,只是煙灰缸里已經(jīng)堆滿了煙頭,陽光透進來,把飄散的煙霧照得清清楚楚。
“男娃兒是應該出去闖一闖,看看外面的世界,不要摁住板凳看地下。”好半天,父親才迸出一句話來,“什么都不要想了,這次我送你去單位報到。”
出發(fā)那天,學校包了好幾輛客車。天還沒亮,我和父親上了一輛客車,車廂里擠滿了畢業(yè)生和他們的行李,空氣里混合著汗味和夏天的氣味。座位都是按學生人數(shù)預訂的,沒有多余的座位。我是一個靠窗的座位,連忙招呼父親坐下。他搖搖頭:“你自己坐,不要管我。”父親從泛黃的工具包里掏出一個扁平的鋁制酒瓶,擰開瓶蓋,酒香立刻飄了出來,“我站著就行。”車子開動時,他隨著顛簸搖晃,時不時抿一口酒。十幾個小時,父親就這樣站著,一直到終點,中途,我好幾次站起來,讓父親坐,他都執(zhí)意不肯。
到達宜昌,天已黑了,我和父親住進了一家小旅館。盡管天氣很熱,父親卻睡得很沉,鼾聲均勻。
第二天一早,我們坐上了開往煤炭礦區(qū)的客車,是那種老式的客車,座椅硌得人生疼。起初窗外是平坦的田野,金黃的稻浪翻滾;漸漸地,山影壓了過來,一座接著一座,像蹲伏的巨獸。“從一座山里跑出來,又走進另一座山,”我忍不住抱怨,“一輩子都要困在山里。”父親望著窗外,喉結動了動,但什么也沒說。
幾個小時后,客車到達一個小鎮(zhèn),問別人,煤礦醫(yī)院在什么位置?人家告訴我,沿著一條山路一直走上去,大約一里多路,在山頂上。我的心里感覺拔涼拔涼的。父親二話不說扛起最重的箱子,他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瘦小,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的確良襯衫,在后背暈開一片深色。“爸爸,讓我來扛吧!”我伸手去搶,父親愣了一下,眼圈突然紅了,“還是我來吧,你的力氣小。”
終于在醫(yī)院安頓下來,父親原來說工地要趕工期,把我送到單位后就回去,可報到后卻多留了一周。他陪我到醫(yī)院的每個角落轉了轉,然后又去附近幾個煤礦。自始至終,他都很少說話。
離別那天,我特意給父親買了一瓶酒,和幾袋花生米,叫他在路上邊吃邊喝。上車時,父親從貼身的衣袋里掏出兩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,“拿著,你剛參加工作,工資肯定不會高,有時候可以補貼一下。”我推辭著,看見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像蜿蜒的山脈,他把錢硬塞在我的手里,然后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,手掌的力量透過襯衫傳來,很重。
回到空蕩蕩的宿舍,我掀開枕頭,下面壓著一封信。信紙是從我的筆記本上撕下來的,父親的字跡歪歪扭扭,只寥寥數(shù)語:“兒子:我們做父母的,也舍不得你離開我們到異鄉(xiāng)。但是山外有山,人外有人,闖一闖也好。你一個人在外面,自己照顧好自己,我們做父母的不可能陪伴你一輩子。父字。”
我捏著信紙,突然想起父親在客車上喝酒的樣子。那時他每抿一口,眼角的皺紋就會加深一分。現(xiàn)在想來,那酒一定是極苦極辣的,就像他這輩子嘗過的滋味。窗外的山影漸漸模糊,我這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眼淚已經(jīng)打濕了信紙。
就這樣,我一直在煤礦醫(yī)院工作了20多年,直到醫(yī)院因為政策原因關停,我才離開,重新開始第二次就業(yè)。這次離家更遠了,可不管我走多遠,我總覺得父親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,從來沒有離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