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往事如茶
每次整理辦公桌,那支磨得锃亮的鋼筆總會從抽屜深處滑落。筆帽上的鍍金早已斑駁,卻像塊溫潤的老玉,指尖一碰,就想起師父俯身畫圖時,衣袖沾著的混凝土粉塵簌簌落在圖紙上的模樣——跟著他在寶鋼工地上啃圖紙、算鋼筋的日子,竟已過去這么多年。
記得剛分到技術組那天,技術處主任笑著說:“小楊,你運氣好。常工是項目上鋼筋配料的老師傅,經他手的料單,現場下料連半根廢鋼筋都不會有。”主任的話透著真切,可那時我對“鋼筋配料”四個字,真像毛孩子看天書。工業與民用建筑專業的課本里,從沒教過施工藍圖上交錯的線條要怎么變成實打實的鋼筋大樣,更別說指導現場生產了。
師父姓常名直言,大家都叫他常工。人如其名,話少得像旱季的非洲草原。剛接觸時,他沒多說什么,抱來一摞施工規范和圖紙,指著《混凝土結構工程施工質量驗收規范》讓我先看,只留了句“不懂就問”。規范條文還算好懂,可施工藍圖的節點構造卻像迷宮。明明在學校畫過設計圖,到了現場看藍圖,那些剖切符號、配筋標注突然變得陌生。有次我對著懸挑梁配筋圖發愣,節點處鋼筋交錯如麻,支座負筋的截斷位置怎么也理不清,師父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后。他沒出聲,抽過我手里的鉛筆,在廢紙上畫了簡易剖面圖:“你看,這里的鋼筋要像挑擔子,根部得扎穩。”筆尖頓了頓,畫出鋼筋的錨固方向和受力特點,“規范里的長度是死數,現場得看構件受力——這梁挑出去1.5米,鋼筋錨固就得多延長十公分。”鉛筆在紙上沙沙響,藍圖上糾纏的線條經他一拆,忽然就清晰了。
每周三下午,師父總會帶我去現場。寶鋼三期工程的煉鋼車間煙囪正節節攀升,200米高的塔身,鋼筋像骨骼般從模板里探出來。他踩著腳手架的跳板走在前頭,手里的圖紙被風吹得嘩嘩響,一邊叮囑我“踩穩抓牢”,一邊指著一根鋼筋說:“你看這搭接長度,比規范多五公分——這里是煙囪變徑處,受力復雜,配筋和施工都得更嚴。”陽光把他的身影投在鋼筋叢林上,和縱橫的線條融在一起,亮得晃眼。在6.25米焦爐基礎底板的現場,他蹲在綁扎好的鋼筋網前,撿起塊混凝土保護層墊塊:“馬凳筋高度不只是板厚減保護層,還得算上墊塊厚度,差一公分都不行。保護層不夠,后期鋼筋容易銹,這是國家級工程,也是良心活。”
師父的配料表永遠工工整整,每根鋼筋的長度、根數都標得明明白白。第一次讓我獨立做配料單時,我漏算了懸挑梁的附加鋼筋。他看過沒批評我,只在草稿紙上畫了受力簡圖:“這里少了這根筋,拆模板后,支座處混凝土可能會開裂。”筆尖圈出受力點,“配料不只是算尺寸,得先想明白構件怎么受力。”后來才知道,為了讓我少走彎路,他每天都會把我做的配料單重新核對一遍,紅筆修改的地方,都標著原因和注意事項。
師父退休那天,用省下來的零用錢買了支鋼筆送我:“干活要像寫字,一筆一畫都得穩當、扎實。”他的手有點抖——那是多年握筆算料留下的痕跡。后來工作中遇過無數難題,每次拿起這支筆,就想起他畫圖時專注的神情,心里就有了底。
歲月流轉,寶鋼老廠區那座200米高的煙囪還立在那里。記憶里的鋼筋早被混凝土裹住,穩穩撐著煙囪,伴著裊裊炊煙飄在寶山的土地上。就像師父教我的那些道理,看似平淡,卻成了我職業生涯最堅實的根基。鋼筆里的墨水換了一管又一管,師父的話卻永遠刻在心里,照著我往前走。
深切懷念恩師常直言。如今“一日為師,終身為父”的古訓有了新內涵,但師父的教誨始終亮著前路。握緊手里的筆,扎實寫好每一步,就是對他最好的記掛。